西施
文/典心
清清若耶溪,從西來,往東去。我總在夢中聽見,那淙淙的水聲。 急促的腳步聲,驚醒舊夢。我醒來,握著錦被,神魂乍回,如雷的呼喊,已經竄入耳中。 「大夫回來了!」 有人奔進院裡,急急喊道。平靜的院落,起了漣漪,眾人都騷動了,我身旁的女子們,一個個醒來,有的驚、有的喜。 我全身一震,這才想起,這兒不是苧蘿村、不是浣紗溪畔,而是越國大夫府。 今晚,宅院的主人回來了。他離開三年有餘,伴隨君主,遠去敵國,做了三年奴隸。 我還記得他的名字。我更記得他的笑。 他是范蠡。 宣布的人,走過慌亂的女人們,筆直朝我走來。我將錦被握得更緊。 「夷光,大夫要見妳。」那人走到我床前,才開口。 瞬間,一室的喧鬧,都化為沉寂。眾人的目光,全落在我身上。 ### 進入主屋前,每個人神情凝重,仔細吩咐,告訴我該說些什麼、別說些什麼。 能說的,是他的英勇睿智。不能提的,是他的戰敗歸降。 他們崇敬范蠡。那戰敗之後,忠誠不二,護主而歸的行徑,讓他成了英雄。但,他或許是越人的英雄,卻不是我的。 站在廳堂前,我不再前進。一個男人坐在那兒,衣衫襤褸、風塵僕僕,粗糙的掌擎著酒樽,雙眼閃亮,有著明顯的兇光。直到他笑,我才認出他。 我認得那個笑。他的笑裡,總藏了刀,我見過他含笑揮刀,殺了我的父母。 因為我的美貌,刀鋒才止住,沒斷了我的頸。 那時,吳軍入境,越國兵敗如山倒,太湖的水,被血染得殷紅,越軍的殘兵全數遷上會稽山。父母帶著我,想逃往鄰國。我穿著藍底白花的蠟染衣裙,髮上纏著同色的布,涉足若耶溪。 這是我最熟悉的一條溪流,有數年時間,我都在這兒浣紗。 我抬頭,看見了立在岸邊的他。他手裡的刀,在陽光下閃耀著寒光。 兩國交戰,最慘的是百姓。我們只是想過平安日子。只是,這等行徑,在他眼裡成了背叛。他獨自一人,無情的屠殺手無寸鐵的人們,把寧靜的河岸化為煉獄。 當最後一聲哀嚎也止息,他才放下沾血的刀,扯起我仔細端詳,露出我難以忘懷的微笑。然後,吻我。 他的吻裡,有血的氣味。是我父母的血。 從此,我痛恨男人的笑。 他帶我回大夫府,跟他蒐羅來的婢妾們同住。就在那晚,句踐獻上降文,越國敗了。范蠡離開,隨著句踐入吳國。 這一走,就是三年。而他一回來,即刻就要見我。 「夷光。」他低低喚道,還記得我的名字。 我寧可他忘了我。 走進廳堂,我以他們教導的方式行禮。衣衫輕暖,而我卻在顫抖。 「過來。」他說道。 我再度前進,走到榻前。 「抬頭。」他又說道。 我不願意看他、我不敢看他。但,我沒有選擇的餘地,只能聽從他的所有命令。他是我的主人,擁有我的性命、尊嚴,以及全部。 我抬頭,望著那雙眼睛,顫抖得更厲害。 他看著我,不說話,黑眸審視著。視線由我的髮絲,緩慢下挪,一寸一寸的,看至足上羅襪。 「妳更美了。」他若有所思。然後,笑了。 那樣的笑容,令我全身僵硬,幾乎忍受不住,想奪門而出。 「我一直在想,越國裡,最美的女人是誰。」他繼續笑著,笑得別有含意。「我想到了妳。」 我垂下視線,無法再看他。 他傾身,靠在我耳旁,濃燙的氣息,摻雜烈酒的香氣,環繞我的身軀。「夷光,妳真美。」他很輕很輕的說道,末了,還伸出舌,舔過我的耳。 我倒退數步,踉蹌而慌亂,急著想逃,耳上還有濕而燙的觸感…… 才一有動作,他就拋開酒樽,粗糙的手,重重的握住我的手腕。 「夷光、夷光、夷光啊夷光──」他笑著搖頭,笑我自不量力,竟然妄想逃開。 「放開我。」我低喊,被他握痛了。 他毫無預警鬆手,笑容不改。 我跌在地上,髮髻衣衫全亂,只能仰頭望著他。那樣的笑,讓我戰慄。 他舉起手,閃耀的燭火,清楚映出那些傷痕。可想而知,他這三年裡過得極為艱辛,夫差並沒有善待他們,僅有的慈悲,是還留了他一條命。 這三年裡,范蠡都想著什麼? 那雙幽暗的黑眸,讓人看不穿。至少,我是看不穿他的。 「帶她下去,好好梳洗。」范蠡下達命令。 「要讓她在大夫房裡候著?」僕人問道。 我咬著唇,垂下雙眼。該來的,總是會來,我躲不過── 「不。」他的回答令人詫異。「好好梳洗、好好裝扮,另闢一間房安置。」而後,那滿是傷痕的手伸來,端起我的下顎。「夷光,今夜我讓妳見兩個人。」他低聲說道,將我推開。 我倒進僕人的手裡,被帶離廳堂。卻在踏出銅門前,忍不住回頭。 他站在那兒,勾唇笑著,似乎早預料到我會回眸。 那笑裡有什麼含意? 他要讓我見的,又是誰? ### 府內設宴,格外隱密,廳堂的門窗都緊緊鎖著,沒人知道,今晚宴請的是誰。 夜深人靜,范蠡傳令,說要見我。 我早被打扮妥當,在屋裡等了許久許久。他一聲令下,僕人們連忙將我帶往廳堂,不在乎我是否睏倦。 銅門推開,我踏入之後,又緊緊關上。 偌大廳堂裡,只有一盞燭火。 三個男人,圍著那盞火,手中都持著酒。 室內昏暗,我仍舊能認出,主位上的男人不是范蠡。那是個中年男人,一身粗布衣裳,髮亂鬚長,雙目閃爍,手上的傷痕比范蠡更多。 他看著我。三個男人都看著我。 室內沈寂。 「她就是你說的女人?」那男人問,啜著酒。 「是的。」范蠡回答,微微一笑。 「夷光嗎?」另一個男人年紀更長,花白長鬚微動,緩緩唸著我的名字,身上衣衫樸素,卻很整潔。他的雙手上沒有傷痕。 「是的,是夷光。」范蠡回答。 他們看著我,仔細打量,放肆的眼光,比市集上的醉漢更粗鄙。 「她很美。」主位上的男人說道。 「的確。」 「就連南姬也不如她。」他又說。 「夫人已是絕色。」長鬚花白的男人,畢恭畢敬的說道。 「但仍不及她的三分。」他搖頭,甚為惋惜。 那是王后的名字。能直呼王后之名的,只有越國的王。我眼前的男人,是曾經率軍偷襲吳王闔閭,使其中箭傷亡,數年過後又被闔閭之子夫差打敗,在越國做了三年奴僕的句踐。 我咬著唇,冷汗滲出肌膚,不明白范蠡為何要讓我見越國的王。 范蠡站起身來,擭住我的下顎,強迫我抬頭,非要讓在場的人,看清我的容貌。 「王上,就必須是這等美色,才能成事。」他緩慢的說道,拇指撫著我的頰,罔顧我的顫抖,將我推向主位。 主位上的句踐,伸出手來,握住我的一綹髮,緩緩收緊。 「那麼,就是她了。」他說道,略尖的上唇,勾著難解的笑。 范蠡的回答很輕。「是的,就是她。」 「怎知道她會聽話?怎麼知道她會守口如瓶?怎麼知道她會一心一意?怎麼知道她不會背叛?」年長的男人問道,神態慎重。 范蠡的手緩緩的滑過我的頸、我的肩、我的臂、我的掌、我的指。他笑得格外輕柔,氣息穿過髮絲,吹拂後頸。 「我有辦法。」他淡淡說道。 男人們全看著我,露出笑容。 ### 之後,我才知道,那三個男人在燭火下決定了我往後的命運。 他們決定要送我去吳國,去另一個男人的懷裡。他們要將我獻給夫差,而提出這個主意的人,是范蠡。 吳越交惡已久,句踐忍辱負重,只為求一線生機,再圖復仇。他心意堅定,吳越的恩怨,不能因為他恥辱的失敗而劃下句點。 范蠡提議,美麗的女人最能消磨男人的意志,以美女迷惑敵人,才能換取喘息的空間。他挑選了我,句踐也同意了。而在場年長男人,是文種。 要我去侍奉另一個男人?等於是從這個牢籠,跳進另一個更幽暗的牢籠。這個牢籠裡有家恨,那個牢籠裡有國仇。 我不願意! 范蠡下了令,我要是一天不肯點頭,他就一天殺五個人。 那不是恫嚇。 第一天他就在大夫府內,挑選了五名婢妾推至刑場。他握著我的頸,不讓我移開視線,非要我親眼看著那五人如何哭泣顫抖、哀求絕望,而後人頭落地。 他不說話、不勸說,只對著我微笑。 當我回到屋裡,所有婢妾一擁而上,全都淚流滿面,戰慄不已。靠我最近的,是這三年來,處處照顧我的友伴。 最初被殺的五人,我並不熟捻。他特意留下我的友伴,知道她們是最能迫使我點頭的人。 這個男人啊,將我看得如此透徹…… 「夷光,求求妳。」她們扯著我的衣袖,哭泣呼喊。 「夷光。」 她們喚著我的名,而刑場上的血腥畫面,不斷在我腦海盤桓。 哭泣。 顫抖。 哀求。 絕望。 刀光耀眼。 鮮血灑落,被溫熱的石磚吮乾。 那五雙望著我,含著淚、帶著恨的眼── 「夷光。」 友伴們呼喚著,全都望著我,眼裡含淚。 「夷光。」 「夷光,別拖累我們。」 室內有瞬間寂靜。 我抬起頭,看著那個人。那是我最好的朋友。 洩漏心聲的她匆促跪下,其餘的人跟著跪倒,從床前到屋外,所有人跪成一片。 「夷光,我們求妳了。」她沈痛的說道,全身顫抖。 我後退了又後退,直到背抵住牆,無路可退。 妳們求我,那我該求誰? ### 點頭的那晚,范蠡讓我搬進美人宮。他要了我。 從此,我在白晝學習歌舞,在夜裡學習取悅他。 女人最是在乎的,是第一個男人。他用原始的方式控制我,而我無力掙脫。那些軟弱的、無底的歡愉裡,摻揉著我對他的恨。好幾次夜裡醒來,我在月光下無眠,聽著他綿長的呼吸。 這個身經百戰的男人,在我身畔如嬰兒般酣眠,沒有半分防備。他是信任我,還是根本以為,我傷不了他? 我的手伸向髮簪,緊緊握住,多麼想殺了他,然後自盡,了斷這糾纏的恩怨,跟他化做一雙飛舞的魂魄,再也無怨無恨…… 只是啊,我辦不到。 我竟辦不到。 我懦弱到不敢尋死,更不敢殺人。 喀啦一聲,髮簪跌地。 范蠡冷冷一笑,將我攬入懷裡,蠻橫的、激烈的糾纏了我一整夜,直到天明後才離去。 他始終醒著,卻不動聲色。他知道我下不了手。 這座美人宮幽深曲折,除了我之外,還居住著幾名女子,這些女子是從越國各地精挑細選出來的,文種聘來最好的師傅,教導我們儀態、舞姿、研香、調脂、弄妝。 宮中還有一座鏡殿,四面鑲滿雪亮的銅鏡,每當琴師們鼓瑟吹笙,我的舞姿便在其中化為千億。 句踐時常來,當我撫琴時,他總坐在一旁看著,嘴角噙著神秘的微笑。那雙眼睛裡,含著複雜的深意。我看不穿,也不願意去看穿。 ### 十二個月,匆促過去。 春雨紛飛、杏花濡濕的某一日,范蠡親自送我以及其他女子,裝扮得明媚鮮妍,跨越國界,到達吳國。 吳國強盛,民豐國富,有壯觀的宮殿、嚴整的衛士。 經過重重守衛、層層宮殿,在王殿的最深處,一個男人站在御階頂,背著光,身影格外高大。 范蠡伏地,聲貌恭敬。「賊臣句踐,感大王不殺之恩德,回國後遍搜境內,尋得數名女子,能歌善舞,足供大王灑掃之役。」 要不是親眼看見,我真的難以想像,高傲如他,竟能將臣服的假象,扮演得如此維妙維肖。 我們的出現,以及范蠡的言語,讓殿上有了騷動,一個髮鬚皆白的老者,走上前來,雙手做揖。他威嚴高壯,雙目如電,氣勢不同於一般臣子。 「大王,這份厚禮,千萬不可收下。」 范蠡聲調未變。「這只是賤臣一片心意。」 「怕是別有用心。」 「能留得一命,已知足感恩,何來其他用心?」 御階上的男人聽著,並不說話,半晌之後才緩緩一揮手。那威嚴的老者不再多言,殿上陷入沈寂,眾人的目光,全鎖住我。 男人開口。 「上來。」 這是代表,他願意收下這份禮了? 白髮的老者重哼一聲,拂袖而去。而我步上御階時,看見伏地的范蠡,嘴角有著淺淺的笑。 他該是放心的吧,我是他一手調教,他最是知道,我懂得怎麼取悅男人。 我一步又一步,緩緩踏上御階。范蠡在我身後,而在我眼前的,就是我必須侍奉的男人。 我見到了他。 夫差。 ### 淙淙的流水聲,在夢裡愈來愈飄渺,取而代之的,是響屧廊上的足音。 這是一個真正的亂世。 但,事事皆如舊,春江畔,仍有花月夜,只是我已是吳王的妃,不再是昔日的浣紗女。 每日,未央宮的早朝散會,那男人的步伐就踏過長長的響屧廊,走向館娃宮。他是夫差,吳國的王,十七年來,夜夜枕憩在我膝上的男人。 從入吳國的那日起,他就專寵於我,蒐羅天下珍寶奇木,擴建「姑蘇台」、興築「館娃宮」與「春宵宮」、開挖「錦帆涇」,極盡巧思。 春日時,他會坐在響屧廊上,召喚我去。 「夷光。」他說道,用那雙專注的眼睛望著我。「為我跳隻舞。」 我腰繫三色股繩,手拿紅流蘇銅鈴,穿著緞綁雙織的木屐,踏過長長的廊,為他跳著翻袖舞。廊下無數的甕,發出巨大的共鳴聲,震動整座靈岩山,也傳遍了蘇州城。 吳國人聽音仰望,全都知道,夫差又在觀看我的歌舞。 當我自樓頂迴旋而下,翻袖向上,如鳥的雙翼。只是,不同於鳥兒可以遨翔天際,我的舞姿再怎麼美,也是無力飛翔,始終只能舞在他的目光下。 那雙眼看著我,總若有所思。我從未見過這麼一雙眸子,那麼專注、炙熱,即使不言不語,只是被他注視著,心就要亂。他的雙眸,與句踐不同,更與范蠡不同…… 他擁有我,也取悅我,將我當成最重視的女子。十七年了,我已不是當年粉嫩鮮妍的少女。比我美麗的女子那麼多,他的眼睛卻不落在她們身上。他專寵我,不只是因為容貌。 日子久了,總能見人心。 我懂得他的心。 ### 十七年來,發生了很多事。 入宮後不久,曾有個髮鬚皆白的男人,來到禁院庭中,默默瞅著我,嘴角的笑帶著恨意。奴僕們驚慌上前,誠惶誠恐求他離去,卻被他威嚴的一瞪,就驚駭的伏地顫抖。 他是伍子胥,吳國的三代功臣。當初在宮殿上,只有他敢開口,要夫差萬萬不可收下我。 我聽過他的傳聞。 他原是楚國人,卻德高震主,舉家皆被斬。他獨自逃出楚國,闖過昭關那一晚,髮絲全白。 那他的鬚呢?那斑白的顏色,是為了楚王,還是為了吳王? 他們還說,他處心積慮,一心復仇,終於在多年後,領著吳軍攻回楚國郢都。破城那日,他拖出楚王的屍首,曝曬鞭打,楚王衣衫破碎,骨骼也散落一地。他不肯住手,狠狠抽了三百鞭。 這麼兇狠殘戾的男人,竟也對我笑,精光四迸的眼鎖住我。 「妳是誰?」 「夷光。」 「越王派妳來做什麼?」 「取悅王上。」 「還有呢?」他不信,繼續逼問。 我搖頭,答不出來。 何需做什麼呢?我的存在,已是吳國君臣間最大的矛盾,吳人無法接受他們的王,枕畔臥著一個越國的女子。 「妳很美。」他說。 每個男人都說我美。 只是,美麗的女子大多活得轟轟烈烈,死得冷冷清清。如果可以選擇,我情願平平凡凡,情願只是個浣紗女,嫁人、生子,與一個平凡的男人終老一生。 「我留不了妳,回越國浣妳的紗,別干預這些事。」他又說。 琴音淒淒,我不答。 我何嘗不想回去? 當年,水流清清,白紗絲絲,我曾站在苧蘿村的溪水間,提著布裙,迎風而笑。如今,我已無處可歸。 幾年之後,伍子胥死了。 宮廷爭鬥,波雲詭譎,這個老臣猛將竟也敗了。 他的敗因,在我。 夫差派人賜了屬鏤劍,命伍子胥自盡。他的功業、他的忠心,全不敵范蠡的算計。據說,他死前狂風大作、雷雨交加,整座姑蘇城同悲同泣,他吼著我的名字自盡,死前留下遺書,要家人挖出他的雙眼,掛在東城門上,以便將來能看見越國軍隊來滅吳國的景況。 夫差聆聽伍子胥的死訊,而後命人將屍首沈入河中,連塊碑也不立。他離開惶恐憤怒的臣子們,踏過響屧廊,走向館娃宮。 只有我知道,伍子胥死的那一晚,夫差擁著我,在夜裡垂淚。我沈默無言,讓他枕在我的膝上,再拿著木梳,輕輕為他梳髮,直到他止淚睡去。 月光淡淡,我低著頭,仔細看著夫差的輪廓,依稀記得,在很久很久之前,也曾在月色之下無眠,靜靜望著另一個男人的睡容。 想了很久,才想起那男人的名字。 范蠡。 我望著膝上的夫差,已經想不起,遠在越國,范蠡的深幽雙眸。 ### 歷史,川流不息。 如同我久遠夢裡,淙淙的流水聲。 句踐躺在柴薪上,吮著苦澀的膽,不斷提醒自己,非要復仇。越國的人們牢記羞辱,經歷十年生聚、十年訓練,仇恨的目光始終凝望著姑蘇城。 災禍不曾斷絕過。 越國先是貢來蒸熟的穀子,吳國用以播種,毫無收成,引發大飢。越國趁機以高價收購吳國的糧食,糧價高漲,路上餓殍無數。 接著,句踐藉伯痞之口,鼓勵夫差出兵,先攻陳國,次年攻魯。五年後又北上伐齊,聯合魯軍,擊敗齊軍。 夫差擁有顯赫的勝利,卻失去了人心。連年征戰,令吳國疲憊不堪。 然後,句踐發兵了。 吳國兵敗如山倒,軍隊皆被殲滅,太子友被俘。戰場上傳來消息,領著千軍萬馬,由海道入淮河的將領,是越國大夫范蠡。 那個男人,帶我離開苧蘿村,曾在我耳畔,低語著我的名;還在深幽曲折的美人宮中教過我,該如何取悅男人── 抵禦不了越國攻勢,吳人將刀口轉向我。 他們說,夏亡於妹喜、殷亡於妲己;他們說,我的美色,禍了國、殃了民,還將連累夫差江山不保。 臣子們慷慨激昂,力諫夫差,該將我推出沙場,在戰士前斬首,以平民怨,彷彿我的死就可以換回吳國的勝利。 宮廷上有人慷慨陳辭,館娃宮卻哭聲四起。隨我來吳國的女人們,聽見戰事告急、姑蘇城破,吳國取勝無望,即刻聚到我身旁。她們哭泣著,求我去懇請句踐,最起碼心存憐念,放她們一條生路。 「夷光,求求妳。」 「夷光。」她們哭泣呼喊,握著我的衣袖不放。 她們喚著我的名,不斷哀求,眼裡含淚。此情此景,如此熟悉。 「夷光。」 「夷光,別拖累我們。」 室內有瞬間寂靜。 我抬起頭,看著那個人。那是我最好的朋友。 她斂袖跪下,沈痛的懇求,全身顫抖。「夷光,我們求妳了。」 所有人都跪倒了。 隔了十七年,她們再度跪下。 妳們求我,而我又該求誰? 我狼狽的逃出館娃宮,踏過響屧廊,無盡的甕鳴聲,竟還蓋不過那迴盪在我心中、我耳邊,如冤魂般糾纏不散的呼喊。 男人的聲音,女人的聲音,前塵往事,我最最不願意想起的記憶。 夷光,妳更美了。 那個男人,殺了我的父母,決定了我的命運。 夷光、夷光、夷光啊夷光── 今夜我讓妳見兩個人。 夷光嗎? 是的,是夷光。 那些女人。我的朋友們,哭泣著、顫抖著、哀求著。她們望著我,含著淚、帶著恨的眼-- 夷光,求求妳。 夷光。 夷光,別拖累我們。 我絕望的逃著,直到響屧廊的盡頭,看見坐在那裡的男人,那是吳國的王,十七年來夜夜枕在我膝上的男人。 夫差望著我。「城破了。」他輕輕說道。 無數的敵軍兵臨城下,高舉刀劍,期待取他性命為句踐雪恥。中國人的歷史,最是講究報仇雪恨,句踐絕不會放過他。 那雙眸子望著我,如十七年前,第一眼望向我般專注。 「他們要我殺了妳。」 「陛下怎麼說?」 「我不肯。」 「陛下,請離宮躲避戰火。」這一瞬間,我只想隨夫差離開,遠遠拋下這一切,從此之後只是單純的男人與女人。 只是,我也明白,這全是奢望。他是一國的王,是睥睨天下的霸主,與生俱來的驕傲,令他無法棄城棄國,苟且偷生。 「妳要我走?」 「陛下的性命重要。」他敗了,但我不願他喪命。 「我走了,妳呢?」 「夷光勢必相隨。」 「那麼,范蠡該怎麼辦?」他問。 我從沒想到,會在這個男人的口中,聽見那個男人的名字。一直以為,他並不知情。 他又問。「是他派妳來的?」 我顫抖著,解下他腰間的配刀,舉到他面前。我無法開口,寧可他一刀了結我的性命,也不願他再問。 殺了我吧,只要了斷這糾纏的恩怨,就能跟他化做一雙飛舞的魂魄,再也無怨無恨……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,我會想起那個我最不願想起的男人? 夫差沒有接刀,轉身在響牒廊上來回走著。 喀啷、喀啷、喀啷、喀啷── 最後最後,他走來我面前,舉起配刀。我看了他最後一眼,牢記他的眉目,然後輕輕閉上雙目,等著。 只是,落在我頸間的,不是冰冷的刀刃,而是他溫熱的指掌。 他撫上我的髮,那姿態、那眼神,都有著我熟悉的溫柔。「那麼,妳的安危就無須我掛慮了。」 我睜開眼。 他說。「我早已知道了。」 夫差在說些什麼? 他說了什麼? 「你知道?」我全身冰冷。 夫差點頭。「從妳來到吳國的那一日,我就已經知道。」 他知道。 誰料得到,這樁騙局裡,夫差竟是早看清全局的人。他始終知道我是范蠡調教、句踐派來,要令他亡國的禍水?他明明知道,卻又罔顧忠告,反倒收下我、疼寵我,珍愛了十七年之久。 他知道一切,卻還肯為了保住我,殺了伍子胥! 他望著我,再度開口。「吳國覆滅,妳的任務結束了。等待戰火止息後,就回苧蘿村去。」 連他都要趕我走? 不,我不走!哪個女人,能夠離開這樣的男人? 夫差舉起配刀,對著我笑了,十七年來,我頭一次看見他的笑。 他對著我笑。 他對著我笑! 他對著我笑…… 那笑、那笑、那笑啊── 不不不,求求你別對我笑,男人一笑,我就要失去某些東西。范蠡的笑,讓我失去父母;句踐的笑,讓我失去自由;夫差啊夫差,你的笑又會讓我失去什麼? 笑意未褪,我的眼前就看見刀光。那把鋒利的刀劍,劃開他的頸項,溫熱的鮮血如雨,灑落在我身上,濡濕了我的衣衫,灑得我一身豔紅,彷彿是初見他的那一日,越國人替我穿上的紅衣裳。 「別忘了,這衣裳上,有我們越國人的血。」那人這麼說道。 十七年後,今日今時,我衣上染的是吳國人的血。 我衣上染的,是夫差的血。 那個珍寵我、取悅我,為了保全我,不但殺了功臣、還敗了江山的夫差! 當他頹然倒下的時候,發出轟然巨響。我從未聽過,響屧廊的甕鳴,迴盪得如此沈重悲痛。 夫差的嘴角,還留著給我的一抹笑痕。 我顫抖的伸出手,用盡力氣,撫平他臉上的笑容。 求求你、求求你,夫差啊,別對我笑── 溫熱的鮮血漸漸涼了,在我的掌心凝結。我跌坐在廊上,望著他的臉龐,無法動彈。 我是多麼希望,這一生平平凡凡,就只跟隨一個男人。 只期待跟一個男人比翼雙飛。 只期待跟一個男人白頭偕老。 只期待跟一個男人舉案齊眉。 只期待那一個男人會憐我、疼我、惜我。 期待,他會愛我。 偏偏,所有期待都成了空,上蒼不讓我做個平凡女子。唯一毫無目的疼寵我的男人,因我而萬劫不復。 喀啷,喀啷。 有人踏上響屧廊。 「夷光。」 轉過頭,我望見范蠡。 他持著劍,劍上鮮血滴流,那全是吳國人民的血。相隔多年,那雙深幽的眼睛,從我最不願想起的幽夢中,出現在我面前。 放下沾血的刀,他扯起我,重新審視。然後,吻我。 他的吻裡,仍有血的氣味。 「夷光,妳更美了。」他靠在我耳畔,輕輕低語。「吳國滅了,我來帶妳走。」 然後,范蠡笑了。 我昏了過去,天地化做一片黑暗,軟弱的身軀,還是落回他的掌握,再也無法逃離。 歷史是男人勝敗,而男人的勝敗,總與女人的愛恨無關。這世間只讓男人說話,只讓男人執筆。男人的口,只傳述男人的話語。男人的筆,只記錄男人的歷史。 或許,從今以後,我與他的名,就將長留青史,永難抹滅。 但是,會有人知曉嗎? 我是如此如此的痛恨男人的笑…… 全文完 作者小語 《西施》的中文歌劇,歷經十六年才完成,我想這個世界上,還有許多值得我認真以對的事情未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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